潘天寿:谈中国画的基础训练

此文系潘天寿1962年在浙江美院素描教学问题学术讨论会上发言

  我先谈素描名称问题。去年各美术院校讨论教学方案的会议上,中国画专业的方案中也有素描课程而没有白描、双勾课。当时我就提出素描的含义和范围究竟怎样?素描这名称是否适合为中国画的基本训练?

  全世界各民族绘画,不论东西南北哪个系统,首先要捉形,进一步就要捉色,总的要捉神情骨气,只是方法有所不同罢了。西洋素描是油画造型的初步的基本训练,主要是用明暗的方法来捉形的(新派的素描,也要讲线条结构)。但中国画捉形,却是用线勾大轮廓而不用明暗,这是中西不同之处。学西洋素描,画一张石膏头像或半身像要画三个星期,有的甚至要画四五周,一学期只画三张或四张,一年画六或八张。油画系这样训练是好的。中国画系这样画,我不敢说绝无好处,但是作用不大,费时太多,我表示反对。中国画系除共同的理论课以外,其他的项目很多。如诗词、书法、篆刻、画理、题跋等等,是油画、雕塑等系统所没有的,哪有很多时间费在专摸明暗的素描上?单讲学字的课程,学一辈子也不一定学得好。



潘天寿作品《林峦
人家图》

  素描这名词是否从日文翻译过来的?我不清楚。就字面说,一种说法,素是荤素的素,就是单色画,荤是彩色画(这是我想当然,绝无根据)。还有一种说法,素者白也,素原是用普通原色蚕丝织成的一种织物,它的底色是近乎纯白的。所以《论语》说绘事后素,这个素字就是作白字解。就是说,绘画是用五颜六色画在白底子上面,故说绘画后于素底了。也有人解释说,这是先画五颜六色,然后填上白色的底子。但不管次序的先后怎样,素是指的白色。我国向来称为白描的一种画,就是用毛笔墨线勾描对象的轮廓,作为绘画的大结构,是画的骨子,也可以说是尚未填彩的画(填了色就是绘画了)。这种画,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称之为白画,因为墨线轮廓之内未曾填彩,全系空白的缘故。白描、白画的名称,就是这样来的。这白描、白画就是中国画捉形的基本训练。如果西洋素描的素字作为白字解释,那么中国的白描、双勾,也都是素描,这也对。但是西洋素描却是黑多白少,作为白描解释却不通。我想,素描的素字,还是作为荤素的素字解释比较通。可以用黑色,也可以用红色、咖啡色等等,只是单色画罢了。然而中国大写意的水墨画,却不是基础训练的单色画,以素描二字,作为单色基础训练课也不全对。

  我一直觉得中国画造型基础的训练,不能全用西洋素描的名称。但是在讨论教学方案时,有人说素描课也可以画白描、双勾,因此中国画系造型基础训练的课程名称,也可用素描二字。然而一般人认为素描就是西洋的素描一套,白描、双勾是不在内的。因此,中国画基础训练的课程名称,将素描二字用上去,一般人执行教学时,就教西洋的素描而不教白描、双句了。而且,种种持西洋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基础说法的人,以为这样做,是最名实相符的。这种误会,现在的各艺术院校是存在的。为了免得这种误会,我主张不用素描的名称,经过反复讨论,这名称才不用了。


潘天寿作品《翠石双雀》

  当然,我不是说中国画专业绝对不能教西洋素描。作为基本训练,中国画系学生,学一点西洋素描,不是一点没有好处。因为在今天练习捉形,西洋捉形的方法,也应知道一些,然而中国古代捉形的方法,必须用线捉的,与西洋捉形方法有所不同。中国古代画家,也是写实的,面对对象写生的,但写生即勾写神,临摹是后来的事。晋代顾恺之就作过以形写神的总结,即以对象之形,写对象之神。写形是手段,写神是目的。绘画不能不要形而写神,但要提高形的艺术性,形就要有所增强或减弱,要有所变动。变动,是形、神的有机概括,绝不是随便变动,变动的目的是在于概括地写神。不然,变得不像,把老虎画成了狗,老虎的神当然是捉不住了。中国画很注意这一点,就是《淮南子》所说的: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悦,画孟黄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止焉。生气,为人形之精英,没有生气,就是没有神了。古代有些画家,到自然界去捉形象,太注意外在形象,往往艺术性弱,也就是说神情特点还捉得不够,到古人画本中临摹,去找形象,艺术性却比较强。因为古人的作品,经过长期锻炼,捉神是捉得好的,艺术性是高的。唐宋以后的画家,常常照老本子摹,因此渐渐脱离对自然捉形象,却不大画得妥当,这就成为缺点了。今天,中国画系学生要画白描、双勾,但画些西洋素描中用线多而明暗少的细致些的速写,确实是必要的。一是取其训练对对象写生;再是取其画得快,不浪费摸明暗调子的时间;另外则是取其线多,与中国画用线关联。这可以便学生以快速的手法用线抓对象的姿态、动作、神情,有助于群像的动态和布局。这就是用西洋素描中速写的长处,来补中国画写生捉形不够与对象缺少关联的缺点。这可以加强中国画的基本训练,我是十分赞同的。但是有人说画速写必须先画明暗的素描。我觉得初画速写,不能太快,是事实,若说必须先画明暗素描,才能画速写,我却有怀疑,可以研究。我的经验是:专在画本上提形,有缺点,但也有好处;专在自然对象上捉形,有好处,但也有缺点。

  今天,不只是讨论油画系的素描,还要讨论五个系的素描。五个系的素描有没有共同点?可以研究。我过去一直反对有些留学西洋回来的先生认为西洋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绘画都是从自然界来的”“西洋素描就是摹写自然最科学的万法等等说法。自然的形和色,不等于就是画。人们说西湖风景如画,不能说西湖风景就是画,这意思就是是艺术,画出来的西湖可以而且应该比自然的西湖更美,是高于自然的。故西湖风景虽好,只能说"如画"。人类必须有艺术,艺术是根据人类必要的追求,用人类各不相同的智慧、感情、劳动、工具、环境以及历史的积累等各种条件创造出来的。中国有句古话造化在手,造化就是宇宙,一切自然界,都是宇宙创造出来的,也就是说造化创造出来的。画家画中的一切,虽以自然界中万有形色为素材,然而表现于画面上的万有形色,却是画家各人手中所创造成的万有形色,故曰造化在手

  人类绘画的表现方法,不外乎点、线、面三者。线明确而概括,面较易平板,点则易琐碎。中国画既注意于用线,更注意空白,常常不画背景,以空白作为画材的对比,即使画背景也注意空白,以显现全幅画材及主体突出。故线和空白的处理,就是中国画的明确因素,这是中国画的特点,也为工艺美术具备了好条件。当然,宇宙万物都是有背景的,西洋画家以为不画背景不合现实,必须把背景画得很满。但这容易拉平,主体不突出,容易有哆嗦之感。换言之也就不够明豁,不够概括。有两句古诗说得好触目纵横千万朵,赏心只有两三枝。中国画就是只画赏心的两三枝,不画其它,非常清楚而且突出。因为画是用眼睛看的,而眼睛的注意力,有一定的限度。故孔子曰:心不在焉,视而不见。中国绘画中概括的原理,是全根据眼睛能量的要求的。摄影非绘画,大部分原因,就在于这点。

  张文通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掘。宇宙的形形色色都是画家的素材,但画家必须用脑子去概括素材,融化素材,而后得之心源,才能创造出独到的作品。这是艺术的要求。由此可见,绘画就是在画家如何去融化素材,处理素材,而使宇宙所创造成的万有形色,在画家的手中去创成独特风格的绘画。培养艺术家是很不容易的,我们学院办了三十多年了,培养了多少较突出的艺术家来?我教了四十多年的中国画,也没有教出几个好的中国画家来。这是不简单的实际,须加以细心地研究,不要囫囹吞枣地武断。



潘天寿作品《枯石寒鸦》


  画画必须要有艺术处理,这里面就有艺术科学的问题,但它不同于纯科学。纯科学讲效能而不讲形式和精神。电灯是爱迪生发明的,别人也可以仿造,仿造品的效能同等,其价值也同等,并不分这是美国的形式或精神,那是法国的形式或精神。艺术却不然,同一题材,必须有不同的处理,这个画家画成这个样子,那个画家画成那个样子,十个画家都会画得各不相同。不同才是艺术。画家提形象的原则虽同,捉形象的方法、工具却不尽相同。西洋画用木炭、铅笔,中国画用黑墨与毛笔,西洋画用面表现明暗,中国画用线画轮廓,全不相同。专画花鸟的画家,就要训练捉花鸟形色的能力。牡丹与芍药不同,蜡嘴和鹦鹉不同,这朵牡丹和那朵形色不同,这只鹦鹉和那只形色不同,以及不同的姿态、神情等,画家要有捉住它们不同特点的本领。倘使培养花鸟画专门人才,不训练捉花鸟的基本形象与色彩,而画西洋人体素描的手足、头像、全主身,这对于描绘花鸟的形象奇色彩、姿态神情有什么关联?中国近代人物画家,如任伯年,没有学过木炭素描,肖像也画得极像,而且也极有神气。当然,有许多中国画家捉形象,只落在临摹的旧套中,对对象不能直写、默写,是不够的,但也不能因此说所有的中国画家,没有画过西洋素描,就不能捉形。郭子仪的女婿赵某,先后请韩干、周防画肖像,郭子仪觉得两张画得都很好,无从平真高低。有一天,他的女儿回家来了,郭子仪就问她哪张画得好些,女儿说两张都很像,而后画的一幅连赵郎的声音言笑之姿都画出来了。这批评是很尖锐的、前者就是以形捉形,后者则是以形捉神了。韩干和周防画的形象,不是用西洋素描法捉的,但画家对对象是要捉形的,是要捉以形写神之形,不是捉形不管神,也不能捉神不管形,从一开始观察对象,这两者就联系在一起,是一体的两面。

  我们讨论素描,是否可以各系分别讨论?另外,附中美术课的基础训练,是为各系培养新生的造型基础,是否和油画系的素描一样教法,也可以讨论。对西洋素描,也要研究,不要只停留在现有的几种教法上。油画是来自西洋的,它必须以明暗来捉形象,故油画系捉形的基本训练,必须画西洋素描,是完全对的。但我认为高低年级应分阶段。低年级要画得准确、细致些,是打好扎实的捉形象的基础阶段;高年级是重结构重神气的阶段,是注意艺术性的阶段。据说法国等国的美术学院,初步教素描的,多是老教授,训练学生基础是从稳稳实实做起,这可以便学生老老实实地学好基础。我同意这样的办法。然而在第一阶段以后,要百花齐放,百派争流,不必限定某种教法。以上种种,是无素描经验的个人想法,是否合于实际,希加讨论。